苦役列车

西村贤太的《苦役列车》拿了芥川奖之后，日本媒体难免要拿西村的学历经历大做文章。诸如“中学毕业”“有犯罪前科”等等。而在获奖的记者发布会上，他本人也表现得“不负众望”——有记者问：得知获奖那一刻，你在做什么？西村答：我在家，正琢磨着是不是去逛窑子，幸好没去啊。 作家说起来是一门职业，但并非所有作家都能够靠写字为生。有些作家认为，生活中的其他工作不过是谋生的手段，工作是为了活着，活着是为了写作。 你不会从西村口中听到类似的回答。现年四十四岁的他在中学毕业后做过各种体力劳动：码头扛大包的、酒馆小二、警卫等等。他的写作始于二十六、七岁。从来就不是为了靠文字赚取什么，他所写的全是他自己，不折不扣的私小说。 且看拿奖的《苦役列车》。故事不长，写的是名叫北町贯多的十九岁青年的日常。时值上世纪八十年代末，码头搬运工的日薪为五千五百日元。贯多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念书，从母亲那儿坑了一笔钱，独自蜗居东京某区，在码头混饭吃。贯多有的仅仅是年轻和力气这点本钱，偏偏还是个心比天高的主。搬运冷冻章鱼的工作让他感觉屈辱，加上生性怠惰，所以不到山穷水尽，他就窝在家里不出工。这份工作按日发薪，不存在旷工之说。贯多每出一天工就歇个两三天，拿到的钱尽数花在吃喝嫖三件事，一年四季只盖条毛巾被，房租更是屡屡拖欠。坦白说，作为女性读者，看这样一介无赖的生涯被写到细致入微，绝非愉快的体验。但西村的文字老辣，足以让人看下去。如果放在中国找个类比，不妨设想一名重劳力打工者写底层生活，用的是五四风格的冷峻中文。而且他不乏幽默，对他本人的化身贯多毫不留情，许多句子让人莞尔。 世间有各种细小的恶。贯多身上少有美德。爱说大话，性格孤僻，怯懦，缺乏常性又急躁。如此种种除了天生，更是环境造成。贯多的父亲因强奸入狱，为了躲开由此带来的阴影，母亲带着姐姐和他连夜逃离祖祖辈辈居住的小镇。贯多虽然火爆爱吵闹，原本是个有人缘的开朗孩子。彼时他尚不知道父亲的罪名，但孩子的心如此敏感，一遇刺激立即关闭。他在孤绝状态读完了初中，开始独立生活。甚至不知履历书为何物的十五岁少年想立足社会，出路只有码头的工作。 在《苦役列车》中，贯多遇到念大专的暑期工日下部。多年来第一次交上的朋友让他有种孩童的快乐，两人同出同进，一起吃喝玩乐。贯多因此改掉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作息，从此一天不拉地上工。他和日下部一起被擢升为仓库管理人员，并开始学习吊车的操作。然而好景不长，先是贯多出于对吊车的恐惧拒绝考驾照，被打回扛东西的原形，接着他又在和日下部及其女友三人聚会的过程中发现，彼此根本活在两个世界。日下部和女友整天琢磨的人脉、就职，以及挂在嘴边的电影或艺术，对贯多来说遥不可及。他既自卑又自傲，在醉后丑态百出，三个人不欢而散。最后，日下部决定辞职返校，贯多则因一场斗殴被逐出码头区。 小说有很多写法。有揭示一国一族的历史命运的巨作，也有《苦役列车》这等精巧的私小说。精巧，但绝不轻浮。贯多的生涯透露出“人生是一趟苦役列车”的黑色意味，经西村绵密的长句子写来，充满戏谑的苦笑。他仿佛在说，我知道这样子很糟，可这扶也扶不起的，就是我的人生。 新潮社出版的《苦役列车》还包括一篇题为《潦倒泪沾袖》的短篇，写的是作家贯多腰痛在家动弹不得的几天里，对川端康成文学奖又渴望又诅咒的心理。其中毫不客气地把曾和贯多共同跻身川端奖候选的某人称作“乞丐根性的老头”。分明说的是文坛前辈黑井千次，而后者恰好是芥川奖评委。西村后来拿了芥川奖，让整件事罩上了一层可说又可不说的反讽。 西村不算多产，迄今为止也没写过长篇。他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仍是十九岁的贯多的延续，有钱就写写东西喝喝酒（或者去风化场所），没钱就出门工作。他最喜欢的作家是田中英光（1913-1949）和藤泽清造（1889-1932），这两人都是私小说作家。西村自费出过私家版《田中英光研究》，并在一家小出版社的赞助下长期筹措藤泽清造的作品全集，不知是否由于他缺乏常性，全集尚未出版。他自己也坦承是个恶劣的作者，出版社送回来的清样，他改到一半不痛快了，于是不还给人家或是另投别家，根本不管世上还有杂志日程这回事。他没有朋友和恋人，又已经这把年纪，估计此生难有性格上的转变。 “你这次拿了奖，会怎么对已故的藤泽清造先生说？”还是在获奖发布会上，记者问出俗套的一句。 “我拿的可是菊池宽创立的奖。晚年的藤泽和菊池合不来。” 自诩为藤泽门下的西村仍在写贯多的故事。十六岁的贯多。贯多犯下强奸的父亲给孩子带来的性格扭曲。私小说被他提升到某个程度，不是无病呻吟，也不是我堕落我快乐，那背后的黑暗让人心寒，乍现的温暖因此显得格外可贵。西村不懂得粉饰世界，所以他纵然无赖，自有魅力。